1.
震動伴隨著引擎發動的轟隆聲而來。
頂著一頭黑髮的男孩坐在公車離司機最近的那個單人座，本來正望著窗外發呆的他一聽見那擾人的噪音，便皺起眉間。
好吵。他最討厭公車發出的噪音。
男孩拉起剛被自己丟在腳邊的側背書包，翻開格層，抓出被塞在底部的iPhone耳機和與前者不符的他牌手機。
他將耳機掛上，堵絕了部分的現實聲音，心中那股躁得發慌的感覺稍微舒緩了些，引他一陣輕嘆。
今天是開學日，一想到那所學校的樣子，男孩便又變得焦躁起來。
真不想過去……他的指節不停輕敲著窗緣，煩悶之情極為明顯。
視線從外面的風景轉移到身側的書包上，內心難以言喻的鬱悶更盛。這所學校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每凡他想起那個坐在小小的神明廳前埋頭苦讀的身影，再念到如今他的去處，便覺得盡是苦澀。連自己都忍不住譏笑那純真稚嫩的想法，當初那胸有成竹、洋洋得意的模樣在此時想來更是可笑——
「同學。」一陣唐突地輕拍落在思緒飄得老遠的男孩肩上，他嚇了一跳，馬上撇頭望去。
身著藍色司機制服的中年男子像是為嚇到男孩感到抱歉，微微垂頭致歉。「不好意思，車要發動了喔。」
聞言，他愣了愣。「呃，好的。」
為什麼要特地告知他這件事？要發車就發啊？
說完那句話，司機先生還是站在那兒不動，面露尷尬，男孩更是不解。
「那個……還有什麼事嗎？」他有點不耐地拿下耳機。
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呃，同學你上車忘記刷卡了，剛剛叫你也沒有回應，所以……」
他又是一怔。
時間像是靜止了整整一秒鐘。
「不好意思。」男孩表情僵硬地掏出口袋裡的公車卡，快速行至刷卡機邊完成動作後，立刻回到座位上，戴起被攥在左手的耳機。
司機見狀沒有多想，僅僅對其露出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不料男孩卻因此羞得無地自容。
即便現在播放的音樂是他平時最喜愛的那一首，卻已經聽不進去，因為希望車子快開走的念頭早已佔據他所有思緒。
快開走啊！看著窗外的男孩臉色極為難看，他在心裡大喊道。
被握在手中的乘車卡兼學生證因他的力道過大而微顫著，讓人很難看清楚列在照片旁邊的名字：「沈子瀚」。
⬜ ⬜ ⬜
沈子瀚稍微提了提肩上的黑色書包，霧濛濛的天空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要進到沉默之丘。
不曉得是心理因素在作祟或是其他原因，他的步伐更加緩慢與沉重。
沿路的地面皆是以摻雜碎石英的灰色磚頭鋪成，即便沒有陽光灑下也能看見石英的亮光一閃一閃地，圍牆上掛著的金色校名也極為醒目，雀躍地迎接著新生們到來。
但沈子瀚並不領情，臉上不帶一絲笑意，漠然跨進校門，頭也不回地走入那盡是陌生的校園。
腦中浮現那些將這所學校視為自己第一志願，連進個校門都開心得想笑的人，會如何抬頭挺胸地步入這裡，如何和舊識的國中同學談笑風生、顯擺身上的新制服有多麼合襯。
他垂首看了看身上的白色T恤，撇嘴腹誹：沈子瀚，你真的可以再突兀一點。
今天是沈子瀚第一次進到明陽高職——新生訓練什麼的，因為實在不想來，於是請媽媽找藉口逃掉了——，所幸校區的地圖被釘在一個板子上，置於右手邊的牆邊，不然怕是要迷路了。
明陽高職以此區佔地最大的學校著稱，一眼從中廊望去還無法瞧見對面那邊的圍牆，當真是驚人。
他走上前去，在畫滿線條方格的紙上尋找自己班級的位置。
「志賢樓……三樓。」沈子瀚朝左方望去。依地圖看來，應該是往那裡走吧？
他旋身步向一棟紅磚砌成的雄偉建築，樑柱上貼著一張指出志賢樓方向的紙，順著紙上箭頭所指，沈子瀚朝左邊走去。
一路上安安靜靜，沒有瞧見半個人影，若是放在上課尖峰時段，肯定會被質疑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但由於沈子瀚是搭最早的那班公車，眼前這樣的景象倒不足為奇了。
之所以搭最早的班次，有部分原因是他不願人擠人，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喜歡寧靜的校園。
偌大的校園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享受這裡的所有。
即便沈子瀚對這所學校心存芥蒂，仍然無法減少他想體驗一切的念頭。他不想再讓自己陷入更加痛苦的情緒了。
校園裡種滿了花草樹木，繁亂的樣子與職業工業學校簡潔俐落的風格截然不同，讓沈子瀚心中更是憋屈，或許將這裡視為第一志願的人會認為這裡很美，但他只覺得這裡像雜草叢生的蠻荒之地。
不，別再埋怨了，你這白癡。沈子瀚想賞自己一巴掌。他老是習慣把事情越想越糟，之前的同班同學也總說他愛胡思亂想，跟那些煩人的女生沒兩樣。
其實他也不想這樣，可就是無法抑制負面思想不斷地浮現。
倘若能夠任意停止，他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沈子瀚照著沿路的指示圖來到一棟看起來有些老舊的建築，它的樓梯扶手還是那種有點發鏽的鐵欄杆打造。
老天，這樣嚇唬新生是對的嗎？他嚴重懷疑這駭人的老樓從九二一地震後就沒再整修過，看看樓梯間斑駁掉漆的牆面就知道了。
沈子瀚提了提書包，鼓起勇氣繼續往上走。
原本應該是白淨的牆壁也因學生多年的摧殘，變得骯髒不堪，烏黑的手印、腳印等污漬都硬是留在上頭，如果它有生命，肯定恨死這群欠揍的小屁孩了。
沈子瀚的教室在二樓偏中間的位置，幸好不是離樓層廁所最近的那間，一想到上課和用午餐的時候有可能會聞到一股「醉人」的氣味，他就作嘔——國中時每間教室各兩間廁所的「威力」可不是蓋的啊。
慢步至門前時，沈子瀚才猛然想起，這會兒的教室是不是鎖著？
國中教室的鑰匙都是由固定同學保管的，沒鑰匙可進不去啊。
他邊皺著眉頭，邊伸手轉動門把，本以為這個動作僅會化為徒勞，不料門卻嘎嘎地開了。
「啊……」他愣了一下。
原來這裡沒有鎖門的習慣啊。
這間教室並不大，課桌椅的擺設也讓空間看起來更狹窄，但不曉得是不是陌生的空氣在作祟，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兒顯得好渺小。
沈子瀚確認桌角貼的名字學號與自己相符後，便逕自坐下，開始嗑起塞在書包的麵包和飲料。
他也知道飲料對身體不好，可是便利商店的麵包實在很乾，吃完老讓人喉嚨發躁，若沒個解渴的東西喝當真難受，偏偏他又時常忘記帶水壺，也只能這樣了。
用完不怎麼令人愉悅的早餐後，沈子瀚有些發睏，兩耳耳機一塞，便趴到桌上小睡了起來。
這一睡就好像睡到了十二月似的。
每天的學校生活乏善可陳。或許是沈子瀚一直保持著「一有機會，我就要轉科甚至轉校」的心態，導致他與班上同學們的關係要熟不熟，恰巧是可以小聊但沒多久就會冷場的程度。
於是前幾個月就這般渾渾噩噩地度過，沈子瀚已經不記得那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麼，因為他的每日例行公事就僅是：起床，搭公車，上學，放學，搭公車，回家，睡覺。
每當放學鐘響起，他便直衝公車站，放學後和同學吃飯的經驗連一次都沒有。
也不是回家有什麼好玩，單純是因為他不想待在那個令他無感的學校，再說，待在家裡比較自在，用不著理會其他人的目光。
雖然到家後也沒有人會管他，可是正因如此才備感舒適。
沈子瀚的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能見上一兩次就是奇蹟了。而媽媽則是有小兼職的普通婦女，平時根本沒在管他，不過日常生活還是會為他大致打理好就是。
儘管記憶很零碎，沈子瀚還是記得兒時家庭可愛整潔又安康的樣子。
可是不確定從何時開始，父母的關係便隨著時間漸漸流逝了。如今，沈子瀚總會在心裡暗忖他倆根本就是陌生人——只不過是曾經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所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儘管做了十五年多的魯蛇，沈子瀚卻是體悟最深的那個。
當愛情變得務實……就是它該終結之時。
「——二十五號！」台上宏亮的男聲將沈子瀚從回憶與思考中抓回現實，他反射性地抬首望向那個大男孩。
他叫賴晟哲。是沈子瀚班上領頭的人物，有什麼活動都是他在籌劃主辦，爽朗愛搞笑的個性使其很受大家歡迎。
此時站在講台上的他看起來比在台下逗大家哈哈大笑的時候更耀眼奪目。沈子瀚深覺這傢伙就是個當領導人的料，不得不說，即便賴晟哲本身並不是個顏值很高的帥哥，但認真起來比班上任何一人都帥氣；所以連異性緣都贏人一階。
站在講台左側的女生聞言就要去旁邊的禮物堆取，卻被賴晟哲制止了。
她被攔得莫名，於是投以一個疑惑的眼神。
賴晟哲笑了笑。「請讓我為妳效勞。」
說罷，他便一把抓起旁邊那隻最引人矚目的毛絨大熊，拿到了那個女孩的面前。
「來，二十五號，恭喜，是大獎哦！」他咧嘴一笑，颯爽道：「偷偷跟妳說，這是我提供的禮物哦！」
還不等她有所反應，台下便不斷傳出響亮的口哨和調侃的話，像是「哦哦，幹的不錯喔，很會很會」、「幹，濫用公權把妹妹啊」之類的話。大部分的女生則是看著那隻熊露出惋惜的表情，畢竟，擁有一隻大大的布偶熊根本就是每個女生的夢想！
其實這傢伙和這個叫林什麼婷的女同學早就有一腿了，分明是默認的班對，只是沒有公開的表示而已。不過照這樣看來，賴晟哲應該是打算趁著聖誕節展開一連串的追求活動吧？還真懂得如何滿足女生的虛榮心……
沈子瀚嚴重懷疑賴晟哲偷偷修了「如何追女生」的課，搞不好還是以滿分過關呢。
班上同學都很關心他們這對到底何時才要成為真正的情侶，除了沈子瀚。他覺得有沒有在一起都沒差，只要沒有礙著他就都好。
不過愛湊熱鬧的同學們就不同了，在聖誕節的交換禮物活動結束後便哄鬧起來，大聲鼓吹兩人正式交往、告白。
「賴晟哲，說！是不是男人！」其中一個男的拉開嗓子質問道。
明明跟人家沒說多熟就敢跟著起鬨，白目加自來熟真是可怕。在角落一邊整理書包一邊看戲的沈子瀚腹誹。
「當然當然。」幸虧賴晟哲沒有直接打槍他，反而笑著接話，不然場面肯定會尷尬到極點。
「那還等什麼，蠢哲，上啊！」另一名比較瘦的男生也跟著起鬨。
「儀婷，妳就答應他吧，你們超級適合的啊！」女孩群也笑道，輕捏了下林儀婷的肩。
聽到這挖苦的話，林儀婷害臊地甩掉那隻手，脹紅著臉低罵：「說什麼呢！他又沒有告白，妳們、妳們別亂說！」
「哎唷，你看吧，蠢哲，還不現在就補個告白，不然人家怎麼跟你在一起啊？」男生群不住地邪笑，幾人還用手肘頂了下賴晟哲，即使離他們有一小段距離，沈子瀚還是瞧見後者的臉也紅了。
真是青春啊。這是他唯一想到的評論。
沈子瀚已經大概可以猜到等等的劇情，也就沒興趣繼續偷窺人家的戀愛史了，他興致缺缺的拿起剛剛交換來的禮物：透明馬克杯。
現在人真是沒有新意。他拆開禮物後有些無奈。
沈子瀚把盒子塞入並將拉鏈拉好，背起書包，轉身便走出了教室，大家對這個沒來新訓的孤僻怪人完全沒興趣，對他沒有打招呼就走也習以為常，因此很直接地忽視了。
其實他也挺喜歡這樣隨心所欲的生活，不用顧慮任何人，只要顧好自己就足夠。
沈子瀚眺望牆外的景色，有些感慨，他究竟有多久沒有駐足欣賞一下四周了？
正當他陷入沉思時，身旁一個人影匆匆閃過，回神看去，只見一頭黑色短髮的女生快步離去，讓他有些狐疑，不過他沒有想太多，只覺著那快速的步伐就像先前自己的模樣：急著想遠離這兒的樣子。
沈子瀚緩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想著這所學校和同學老師間的相處，有些恍神，不知不覺便走了一大段路。
突然，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竄入耳中。他幸災樂禍地輕笑，原來這麼多人都跟那個女孩一樣，讓他猜猜，這人應該是快趕不上半小時一班的公車了吧？
沒想到就在沈子瀚這樣揣測時，那個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緊接著就是右手臂傳來的痛楚。
他皺起眉頭，正打算朝那隻手的主人射去一個不爽的銳利眼神，不料才一轉頭，便見一個男生彎著腰，而一股非常不詳的預感倏然升起……
沈子瀚還來不及看清那個男子是何方神聖，那個人便先發制人，大聲地喊道：「請、請跟我交往吧！」
那音量大得引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使站在這位極具勇氣的男同學前的沈子瀚臉色更加鐵青。
「哇塞！男男？太狂了。」旁邊傳來議論紛紛的聲音。
「欸，仔細看那個男生長得挺好看的，有人告白好像也滿合理的？」
……就算長得好看，起碼也選個女生跟他告白吧？男生是鬧哪樣啊！
「你是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嗎？」他第一直覺只想到這個可能。
聽到這話，那個男的震了下，遲疑了一秒，才慢慢地抬起頭……
一看清那個男生的臉，沈子瀚臉都綠了。「賴晟哲？」
「靠！沈子瀚，怎麼是你啊！」對方也嚇得大叫，表情比被告白的還驚恐。
幹！我也想問為什麼是我好嗎！沈子瀚忍住想一拳揍在這傢伙臉上的衝動，盡可能冷靜地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我只是想跟林儀婷告白而已，沒想到認錯人了，抱歉。」
能認錯要告白的人也真是服了你，這個徒有身高沒有智商的白癡！
嗯，雖然很想這樣回應他，但沈子瀚終歸沒膽衝著眼前這個有一百八十多公分，且有結實六塊肌的傢伙嗆聲——別問為什麼他會知道賴晟哲有六塊肌，高中生的可怕你不會想知道的。
「算了啦，被男生誤告白也不會少塊肉……」
——才怪！
沈子瀚抽著嘴角走過走廊，耳畔便是一陣竊竊私語，大多都在講什麼「欸那個就是被告白的男生」，或是「沒想到我們學校也有男同志」等等，讓他越聽越頭疼。
沒想到僅僅半天的時間，昨日的事情就流傳出去了，甚至被渲染不少，導致後來沈子瀚從上學到放學都遭到「萬分注目」。
偏偏沈子瀚又是最討厭受人關注，內心的熊熊怒火難以按捺，卻又無處發洩。
他沈子瀚步進到教室，臉色臭得都能聞到屎味，本想著回教室能安靜一些，不想一踏入裡頭便傳來一對男女的嘻笑聲，心中怒氣立馬湧上，氣得讓他胸悶。
沒錯，那對男女就是賴晟哲和林儀婷。
事實上，這次事件只影響到沈子瀚。
因為當時大家的目光都在被告白者身上，且一開始賴晟哲的頭是低著的，因此沒有被多少人看出來，再加上沈子瀚的顏值與髮型實在太好認，所以大家都只記得他是當事人，讓他被弄得連去上廁所都不得安寧。
不只如此！還因為這件事促成了兩人的感情，他們也從今天起正式交往了。
昨天賴晟哲隨後便追上原先因為太害羞而逃跑的林儀婷，並趁勢告白成功，沈子瀚才曉得原來當時從身旁跑過的女生是她。
可是他敢肯定那女的後來一定有偷等賴晟哲，不然照理說依那腳速怕是老早就跑沒影了吧。
「哦！沈子瀚，你怎麼啦？臉怎麼臭？」賴晟哲摟著自家的女友笑嘻嘻地問道。
沈子瀚一想到外頭的謠言就頭痛，他也不想維持什麼形象了，狠狠瞪了那個嬉皮笑臉的傢伙一眼，扔下一句「幹，閉嘴啦死八七」就提起書包翹課去了。
留言列表
依●日常文 (2)
